2019 年,葛莉塔格薇的《她們》清楚吐露了一個現代女孩的夢想、現實與孤單

文字|張硯拓、編輯|Mimy Chan、劇照|索尼影業


五年之後再看《她們》(Little Women),我想起了 2019 年初次看完後的心情,那是一股「不確定該怎麼描述」、或應該說「不確定自己對這部電影的感受為何」的疑惑感。


身為一個影評人,這樣的不確定感是罕見的。多數時候,我都能很熟練地梳理自己看完電影的感受、用文字表達出來,但是《她們》片中的時代傳統與家庭氣氛,搭配它想探討的性別處境與社會位置,那些親情的呈現與反抗的意圖並陳,那些溫暖、冷冽與悲欣交集的情緒錯落⋯⋯都讓我覺得,好像不同電影被剪在了一起,或是不同的說故事者在分部發聲。



不過,這次再看,考量到導演葛莉塔格薇(Greta Gerwig)的下一部作品是《芭比》,對這個疑惑感,我變得能理解了。葛莉塔格薇就是個喜歡拿「最不像能反抗」的題材,來進行反抗的創作者——而且她沒有要一竿子打翻,而是和原作者的聲音並存,互相碰撞出新的視角。

《她們》改編自《小婦人》一書,書中描寫美國南北戰爭時期(1860 年代),一個牧師父親隨軍遠行、留下母親與四個女兒的家庭日常。女孩們從玩在一起的童年,漸漸走到必須各自決定未來——其實就是找到「歸宿」——的成年階段。而整套小說透過四位性格、視角、價值選擇各異的姐妹的際遇,相當程度地涵蓋了那個時代「女性人生」各種可能的腳本。


一個半世紀以來,《小婦人》已經被翻拍成至少六部電影、逾十部電視影集、無數舞台劇改編、甚至還有兩個以上的日本動畫版。然而即使是如此高度進入「大眾意識」的文本,我仍在最初,因為不是熟悉的書迷,無法帶著「版本比較」的角度去看,所以不那麼理解這部電影。是這幾年來讀了許多評論,都談到葛莉塔格薇如何透過時空的交錯、視角的交疊、甚至是關鍵細節的改編來營造新意,以展現她自己的觀點——我才理解這部片的價值。


《小婦人》的原作小說,是從這四姊妹和同伴玩在一起、無憂無慮的童年,漸進式地寫到她們長大後,亦即從最甜美的地方、一路寫到「現實」降臨。但葛莉塔格薇這個版本,把「後來」與「過去」切散、穿插,來回不停跳躍,各種童年與成年的議題與情感細節,也得以互相呼應、做出連結。

在這當中,《她們》有兩項最重要的特質,透露了作為一位「現代」的創作者,葛莉塔格薇想抒發之處。


首先,是在這樣兩條時間線的並置裡,關於「後來」的現實之存在感,無可避免地更強烈了。片中所有童年畫面,那些溫潤配色的屋裡燭光和鄉野風景,都在召喚原著裡彷彿烏托邦的童年溫柔和溫暖——想必,這也是全世界無數書迷熱愛書中宇宙的原因吧。可是,當這些片段和「長大後」相對冷冽、灰藍色的時空並陳,就對比出了很強烈的、「美夢被戳破」的感覺。


於是,每一次跳回過去,都像是在重播姐妹們腦中的美好回憶,而當故事從那樣的幻夢中、跳回到「現在」,就是在說:這才是所有人長大後,真正要面對和接受的、這個世界與自己真正的模樣。

這其中,還包括這部電影版有幾段不存在原著中的、把原作核心的矛盾意旨直接「講出來」的對白。

比如,大姐梅格在出嫁那一天,對一直反對婚姻、反對梅格放下演戲天份而選擇「步入家庭」、更不能接受「我們的童年就這樣結束了」的喬說:「即使我的夢想跟你不一樣,並不代表我的夢想就比較不重要。」(Just because my dreams are different than yours doesn't mean they're unimportant.)




比如,妹妹艾美在對童年玩伴羅禮說明自己必須考慮現實、面對女人就是無法獨自擁有財產、要「嫁得好」才能拯救全家的邏輯時說的:「身為一個女人,(在這個時代)就是沒辦法賺錢,至少沒辦法養活我們全家。而且即使我有一筆錢,它也會在結婚那一刻變成我丈夫的錢。如果我們生了孩子,他們也會是『他』的財產。所以別在那邊打高空說『結婚不是一項經濟行為』,因為它明明就是。」(I’m just a woman. And as a woman, there’s no way for me to make my own money—not enough to earn a living or to support my family. And if I had my own money, which I don’t, that money would belong to my husband the moment we got married. If we had children, they would be his, not mine. They would be his property. So don’t sit there and tell me that marriage isn’t an economic proposition, because it is.)




也比如,全片最被津津樂道的、喬對媽媽坦承內心痛苦的獨白:「女人不只有一顆柔軟的心,還有思想,還有靈魂;我們不只是有美貌,也有企圖心,也有美貌。我真的受夠了人們總是說女人唯一需要的是愛情——但是同時,我真的好孤單。」(Women, they have minds, and they have souls, as well as just hearts. They’ve got ambition, and they’ve got talent, as well as just beauty. I’m so sick of people saying that love is all a woman is fit for. But I’m so lonely.)


上面三段對白,可以說是葛莉塔格薇把她認為《小婦人》的核心思考,抽出、放大、清楚地表達出來,不只代表三個姐妹各自的價值選擇,也是導演透過角色之口,用當代女性的觀點和口吻,在用力聲明、控訴。


尤其,作為最重要主角的喬,她的那段話——我絕對不要變成「只被愛情定義」的女生,但我沒有不想要愛情——也是當代女性主義者在主張對傳統愛情/婚姻價值的反抗同時,可能會遇到的、有口難言之處吧。

《她們》的另一大洞見,是把《小婦人》書裡主角喬瑪區的結局,和書外作者露易莎梅奧爾科特(Louisa May Alcott)的真實人生,互相交錯、變奏。原著小說裡,喬最後和「教授」Friedrich 在一起,達成了「女主角嫁人」的「完美結局」,但是在紙筆之外,撰寫這本半自傳小說的露易莎梅奧爾科特,事實上終身未婚。




於是,葛莉塔格薇不只讓她版本的喬在片中一再強調「我覺得我這輩子不會想結婚」,藉由這個主張,更強化她把結婚視為對自由及個人實現之剝奪的想法;她也把原著中喬成為一個出版作家的後日談,改編成喬寫下《小婦人》一書,甚至是到了出版社的談判桌上,才在討價還價之後,妥協把書裡的「自己」寫成最後結婚去了。


於是,《她們》最後演出的,喬在姐妹們敲邊鼓之下、前去車站把離去的教授攔下,兩人擁吻、相戀的「結局」,便是一個介於敘事時空的真實、與戲中的她「被迫創作」的戲中戲幻想的情節。在此,葛莉塔格薇特地留下一點開放性,讓本片可以是個戀愛萬歲的結局,也可以是對傳統文本「總是迷戀著戀愛萬歲」這件事的批判。



這樣的後設性,也就讓這個版本的電影不只是乖乖馴化它的女主角,而是讓你知道:結婚或不結婚,都是自由意志的展現,沒有那個比較高尚或是正確;或者說,馴化或不馴化,也都是作者自由意志的展現,都有其價值。

最後我要說,雖然在每一個版本的《小婦人》裡,喬都是第一女主角,《她們》裡的瑟夏羅南(Saoirse Ronan)也確實演出了那個「帶著 21 世紀的敏感度和自我期許、卻被丟到 19 世紀美國」的時代錯頻、亟欲掙脫之感。但我兩次看《她們》,都覺得佛羅倫斯普依(Florence Pugh)飾演的艾美,或許才是葛莉塔格薇在這個版本裡私心疼愛的。


艾美沒有喬的才華,沒有喬的積極自主,沒有喬的總是在世界的焦點,也沒有喬在姑姑、羅禮眼中原本的第一順位。但是她代表的是大多數女孩的處境。而她在成長前與成長後,那當中「社會化」的蛻變,如此真實,又毫無腐氣,而是變得睿智,也讓這個角色更加惹人憐惜。

故事最後,艾美在「不願屈就為備取」和「不想埋葬自己的真心」之間,幽微地擺盪,最後化被動為主動,贏得了羅禮的尊敬和真心。這是敘事上的細膩心思,也是葛莉塔格薇要給現代女孩的祝福和鼓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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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人暨《釀電影》主編 張硯拓】

曾任金馬獎、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出版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文章散見《大誌》、《BIOS monthly》、《新活水》、《500輯》、《聯合文學》等線上與紙本媒體。有點太過於寵兩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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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光電影院】專欄

二〇〇〇年是新舊世紀的交替,也是我剛滿十八歲的一年。當時的世界還未脫離世紀末的狂歡,當年的我也沒有意識到「真正」的人生已經開啟了。那些年遇上的電影,後來一一成為我的心靈寶石,構築我的記憶和價值觀,也和現在的自己對話。在這個專欄裡,我想要一步一部,重訪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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