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硯拓【深夜時光電影院】:2017 年,《銀翼殺手 2049》帶領人類來到AI時代的十字路口

文字|張硯拓、編輯|Mimy Chan、劇照|華納影業

站在 AI 時代的大門口,重看《銀翼殺手 2049》,忍不住要想:究竟我們是該擔心 AI 沒有人性,還是太像人類呢?


幾個月前,我才在本專欄的《雲端情人》文章提到:如今 AI 已經能以無形的方式(文字、聲音、虛擬形象)提供人類「陪伴」,一定程度解決了現代人不想孤單、害怕寂寞的需求。這是關於 AI 的發展最常被討論的議題之一。這之外還有:AI 會淘汰多少勞身和勞心的人類職業?當社會大量依靠 AI 驅動的機器(不論是不是人形)來執行勞動、服務和照護,要如何確保安全性?

當然,還有一個終極提問是:如果有一天,AI 有了意識,有了自己的主見,甚至有了生存的焦慮,會對人類存亡造成什麼影響?

上述這些題目,在小說/漫畫/電影界的「科幻」(Science fiction)類別裡,已經被探討了超過半世紀。由此衍伸出許多經典的科幻電影,較近期的有《駭客任務》系列(1999-2003)、《雲端情人》(2013)和《人造意識》(2014)。然而,有別於上述三部作品,都是從「人類」角度去談 AI 帶來的危險或機會,本期我們要看的,是從 AI 視角出發的故事。



2017 年的《銀翼殺手 2049》,是整整 35 年前的《銀翼殺手》(1982)的續集。片中世界裡,無數的仿生人(註1)與人類共存,他們外表與人類無異,但是智力與體能都優於人類;他們也擁有感情,有自我意志,所以漸漸地,有了生存的慾望。


在首集《銀翼殺手》裡,仿生人想改變他們被「出廠設定」只有短短數年的壽命,遂發起革命。到了《銀翼殺手 2049》,仿生人追求的不只是活下去,還有繁衍的能力:能夠生下後代,他們就不再只是被創造物,不是誰的擁有物,而可以是自己的神。

《銀翼殺手 2049》是我心目中最「值得」的續集電影之一。導演丹尼.維勒納夫對上一集充滿敬意,把其核心——AI 的生存與自我意識——加以深化、發揚光大,用滿滿 163 分鐘的篇幅,說了一個沈穩、恢宏、充滿存在的辯證與掙扎的故事。

有別於如今,許多續集都只是在賣情懷,把過往的 IP 搬出來召喚粉絲荷包,《銀翼殺手 2049》讓我從頭到尾帶著景仰(in awe),一邊想著:如今還有多少電影能用這麼高的預算、這麼大的排場,去講一個不以娛樂性優先,而是深刻思考的故事?



當年,《銀翼殺手》還創造了標榜「High tech, low life.」的賽博龐克(cyberpunk)類型世界(註2)在大銀幕上的視覺想像。導演雷利.史考特以全世界最「先進」的大都會——東京與香港為本,置入各式幻想機械如飛行車、人造器官等等,與代表消費主義的巨大電子霓虹廣告板。全片景致幾乎都在夜晚,潮濕、嘈雜,整座城市彷彿就是個巨大的「社會暗角」。

來到《銀翼殺手 2049》 ,丹尼.維勒納夫在美學上繼承(並拓展)了首集的世界觀,讓故事主場景洛杉磯像個無政府管理的大毒窟,隔壁的舊金山成了堆放垃圾的巨大回收場,至於片中關鍵的配角隱居、遁世的拉斯維加斯,則是被沙漠掩蓋的荒廢樂園。



這次故事裡,有幾股意志在交錯:仿生人在尋找彌賽亞,想要扭轉他們的命運;人類則是歧視「沒有靈魂」的仿生人,卻在生存空間中節節敗退;執政當局為了維持現狀,試圖撲滅一切動搖階級秩序的火種;資本家則是為了最大化利益,想把「繁殖仿生人」的技術據為己用,壓低生產成本。

回到文章開頭,為什麼我說、這故事讓我開始思考 AI 中的人性問題?必須從兩個角色切入。

《銀翼殺手 2049》 的主角 K 是個仿生人警探,而他有個女伴 Joi,是同為科技公司產品的「虛擬女友」。Joi 沒有實體,只是個 3D 投影,但是她擁有意識,而且全心愛著 K。她無比了解他、關心他,因為與他共處而真心喜悅。在 K 陷入自我懷疑的時候,Joi 給他溫柔的鼓勵。在 K 面臨危險的時候,Joi 毅然犧牲自己。


至此,有點回到我們上次對《雲端情人》的討論,關於跟 AI 談的戀愛「是否為真」?不過《銀翼殺手 2049》對 AI 情人的描寫,更尖銳、不寬容一點——到了故事後半,我們逐漸明白 Joi 身為一個「女伴軟體」,她的設定就是要「說」與「做」任何主人期待的事。於是從這角度,我們也可以說,Joi 所有的愛、關懷與犧牲,都是她的原廠設定,不必然牽涉到「意志」和「選擇」。

不過,近日再看,我又有了新想法。乍看之下,這故事似乎否定了 AI 時代的虛擬情感的本質;但仔細再想,在現實世界裡,在我們聽過的無數愛情故事中,不也有許許多多擁有「靈魂」的人類,是把付出自己、完成對方的一切指令,視為表現「愛」的最高原則嗎?亦即,這樣的沒有自我,沒有理性,沒有選擇的愛情角色扮演,就真的「不像人類」,不可為真嗎?




會否,當我們都在質疑、在擔憂有一天人類會被這些虛擬的情感機制「騙去」的時候,在所謂「愛」的面前,人類早就已經不是——或根本從來就不曾是——「心智完整」的?


再說,《銀翼殺手 2049》最重要的故事線,還是在 K 身上。這故事將傳統的「英雄旅程」做了變奏:在片中,仿生人要尋找他們的救世主,而種種線索讓 K 在調查的過程發現,自己似乎就是那個失蹤的彌賽亞。只是編劇到了結尾前,才又讓他明白:原來不是我。我只是面貌模糊的芸芸眾生的一員,真正的主角另有其人。

這樣的自我認知轉變,從「我只是被製造來執行任務的」,到「原來我的存在是特別的」,既是一件很科幻的事,又同時是很「人類」的。幾乎所有科幻故事,都是在反映人類的現實困境。K 的心境,其實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面對著降生於世、只此一次的人生,「究竟有沒有特別的意義」或「該不該尋找意義」的自我思考。




當 K 相信自己是平凡的,他對生活沒有「過日子」、「出任務」之外的更多欲求。當 K 相信自己是特別的,他便有了證明自己的特殊性,以及尋找根源、活出價值的動力。然而,當 K 又驚覺自己原來不特別,這時候的他有兩個選擇:一是任由崩塌的自我價值把意志拖落谷底;二是接受這個平凡的設定,但是依然用平凡的自我,做出超凡的事。

在《銀翼殺手 2049》最後,K 憑藉自己的意志,做出捨己、利他的行為,像個真正的英雄一樣。他接受了自己不是天選之人,沒有奇蹟一般的宿命設定,但依然能做出對的事,依然是個救世主。


這樣的情操,不就是人性的一部分嗎?

所以到頭來,如此害怕 AI 的我們,真正在害怕的,是不是自己?


註1:仿生人的身體構造不是機械,而是有機、人造的生化組織,所以生理上比「機器人」更接近人類。

註2:賽博龐克是經典的科幻類型,往往在探討「科技高度發展,自然環境被過度的工業化取代,人類生活中無處不見機器的時代裡,人類的種種生存危機」。一個標誌性的賽博龐克特質語彙是:High tech, low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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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人暨《釀電影》主編 張硯拓】

曾任金馬獎、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出版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文章散見《大誌》、《BIOS monthly》、《新活水》、《500輯》、《聯合文學》等線上與紙本媒體。有點太過於寵兩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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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光電影院】專欄

二〇〇〇年是新舊世紀的交替,也是我剛滿十八歲的一年。當時的世界還未脫離世紀末的狂歡,當年的我也沒有意識到「真正」的人生已經開啟了。那些年遇上的電影,後來一一成為我的心靈寶石,構築我的記憶和價值觀,也和現在的自己對話。在這個專欄裡,我想要一步一部,重訪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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