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硯拓【深夜時光電影院】：2016 年的《下女的誘惑》，實為一部前 MeToo 時代的女性英雄電影
文字｜張硯拓、編輯｜Mimy Chan、劇照｜catchplay、車庫娛樂
2016 年，初看《下女的誘惑》那天讓我印象深刻。那是辦在（如今已經不存在的）京華城的晚場試映，電影看到一半地震了——是那種會讓人想「我是不是該起身逃跑？」、「戲院應該會停播叫大家疏散吧？」、「怎麼電影還一直繼續？」的地震。
但我記得如此鮮明，還因為：當時正演到第二大段，而我正為這故事竟然能如此大言不慚地、整個推翻第一段的認知而震驚中。我抱著已經快跟不上的腦袋，一邊好奇這一切要怎麼圓回去？一邊跟自己的逃生衝動拉扯。有夠刺激。
《下女的誘惑》是韓國導演朴贊郁在以復仇三部曲（《我要復仇》、《原罪犯》、《親切的金子》）奠定國際名聲，並到好萊塢拍完英語作品《慾謀》之後，回歸韓國交出的長片大製作。改編自英國小說《指匠情挑》，把場景移植到日治時期的朝鮮，片中一位假扮紳士的騙子、一個假扮女僕的盜賊，以及一名受困豪門深邸的貴族女子，三人間的謀財和做戲，構成黑吃黑吃黑、有階級暴力和人心險惡、也有異色獵奇與真摯情愛的三段式故事。
必須承認，在《下女的誘惑》之前，我對韓國電影的認識和感受都不夠深。儘管看過《原罪犯》（然後嚇歪），也熟悉《殺人回憶》跟《駭人怪物》，但《下女的誘惑》讓我第一次意識到韓國本土的電影美學已經如此細緻、華美，劇情鋪排更不只熟稔類型，還超越了類型。
這是個深入豪門，試圖騙財騙色的犯罪／驚悚／解謎故事，且有強烈的時代指涉：鉅觀的日本－朝鮮關係與微觀的主僕關係，語言的階序對應到人物的表象階級（身分與衣著）與內在（在江湖生存的）智慧，再加上計謀中的全知／無知／一知半解的各種優勢劣勢⋯⋯都帶來豐富層次，把一切符號化的同時，也迷宮化了。
這一切操弄，帶給觀眾看犯罪類型片的解謎趣味。但朴贊郁是個腦筋很清楚的作者，《下女的誘惑》在翻轉又翻轉的雲霄軌道上，始終抓緊了「角色」，每一次劇情的推翻都不會抹煞角色營造，而是更深化他們的複雜性。看似無知的可能最深算，看似內心最蒼敗的、卻可以最真情。不熟悉日本與朝鮮的歷史情仇的我，很難說出「某個角色處境是隱喻兩國歷史上的某段心結」，但那被包裝在層層姿態下的意圖、不甘，甚至是（被壓抑的）暴力與愛的慾望，都不需要太多解釋。
朴贊郁也善用角色的肢體，除了階級與身分的展演，更指向本片最顯眼的特質——即它蘊藏滿滿、很多時候根本是露骨的，情慾的張力。
問世至今，《下女的誘惑》在許多觀眾印象裡是一部大膽、獵奇、甚至驚世駭俗的電影，這究竟偏離作者本意還是正中下懷？我無從得知。但在所有細膩、繁複的美學與情節之上，很難不覺得，這些情慾就是本片的頭號魅力（appeal）。包括：在故事核心處的女同情慾的探索和展演（註）；也包括以女主角姨丈為代表的整個淫書／展演產業，既是「父權惡魔」的誇張化身，也帶出了當性和慾望和階級裡的常規被拆除之後，主從可以被鬆動、獵物可能變獵人的契機。
《下女的誘惑》看似打造了一個巨細彌遺的父權樂園，讓兩位主要的男角在其中對著公主／女僕／女眷實施各種精神和肉體上的 PUA，但腦袋只裝有色慾（和財慾）的他們其實是全片最無能、最讓人一眼看穿、且毫無翻轉與救贖可能的角色。反倒是被重重綑綁迫害的女子們，倒轉壓迫的手段成為武器，還鼓起勇氣、衝破樊籬，成為彼此的英雄。
又，如今八年後重看，我還有個清晰的感受：會否，這所有獵奇和翻轉又翻轉的場面，其實都是朴贊郁佈放的煙霧彈，一切讓人眼花撩亂、難辨真假善惡的安排，都是為了襯托某種單純的、直接的美與善？
會這麼說是因為，在第二段最後、全片倒數 30 分鐘處，當兩個女子闖入「書房」搗毀一切，飾演女僕淑熙的金泰梨帶著滿滿的、發自心疼的怒氣，而一旁看在眼裡的小姐秀子（金珉禧飾），則是眼眶含淚，一邊膽顫心驚地破壞（禁錮自己一輩子的）這座牢籠，一邊為淑熙的真情而感動。
原先設下圈套的，如今成了被拯救者。而原先走投無路、被命運逼得「不得不」的，卻得以順著真心，為自己真正做一次決定。至此，整部《下女的誘惑》的欲言又止，那些玩弄觀眾的故弄玄虛，都一掃而空。那些能懂或不能懂的、身分變造與計謀與符號，在這片真切、直接的情意面前，都不重要了。
我也看見了金珉禧作為影后的資質。正因為有前面的神秘、憂鬱、冰山美人般「表演」的保護色，這一刻的動情被襯托得更有力。這個不曾感受過愛，精神意志與身體自由都被凌虐到「內心已死」的女孩，終於因為被愛的能量，而感受到了「活」。
電影最後，她們搭上航向天涯的船，在甲板上把三樣東西拋入海：一枚（假結婚用的）戒指、（為潛逃出境假扮男裝的）一片假鬍子，以及故事裡始終象徵束縛與扮裝的手套。想想，2016 可是 #MeToo 風潮還未起的年代，但《下女的誘惑》卻如此過癮地戳中、切穿了父權惡瘤，還痛快斬之。而在一切的獵奇與異色表象之下，這又是一部天真而純情地相信：天真的純情足以拯救一切的電影。
註：在本片裡，兩位女角間的情慾不只是「兩位女性」的情慾，還是小姐與女僕、不熟練者與熟練者、被動卻藏有秘密的 vs 主動且藏不住秘密的⋯⋯這讓兩人不只身分有別，在外在形象、舉止身段、肢體能量上也都有清楚的差異。如果我們說，性的實踐其實是權力與階級的展演，這裡的性場面可以說集結了內在與外在、真心與謊言的各式潛在張力，而不僅僅是視覺刺激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