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硯拓【深夜時光電影院】：2014 年，《進擊的鼓手》完美示範了走向偉大的PUA求道之路！

文字｜張硯拓、編輯｜Mimy Chan、劇照｜IMBD

如今，許多人說起《進擊的鼓手》（Whiplash）會露出咋舌的表情，因為難忘當年第一次看的當下，那巨大的壓力和不忍。這也真的是我敬佩的電影中、始終沒有看第二次的其中一部。除了觀影本身的壓迫感與焦慮，還因為它描寫了一個走在藝術之路上、尋求表演或創作的人，在自己的「道」的面前，有多麼執著又同時卑微，景仰而又絕望，孤單與需要引導的同時，看待自我有多脆弱。

妙的是，2014 年當時的我，雖然已「轉職」成一個全職影評人，但對於各種寫作與工作機會，還是處於被動的等待狀態。於是這樣的我，不免在片中看到了那個「自己不是的自己」：追求一條少少人能走通的職業路，明明就是要這樣破釜沉舟、把自己逼到極限、撐開未來才對呀？我怎麼能只是這麼奢侈、幸福、不疾不徐地一直在「看電影」，吝惜自己的文字？

《進擊的鼓手》描寫在美國頂尖音樂學院就讀的主角，以成為青史留名的偉大爵士鼓手為志，順利進入由著名的嚴師指揮的樂團。殊不知，這不只是一趟毅力、耐心與技藝的磨練，也是精神受盡霸凌、自尊徹底被蹂躪的「求學」之路。

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中，這對師徒的關係逐漸走向相互毀滅，但最後全片收在一場演奏會上——那正是這位心態扭曲的老師所設下的、讓徒弟在最高的音樂殿堂上出糗的陷阱。沒想到當主角把一切都豁出去，放下從外在審視自我、尋求認同的目光，完完全全「做自己」地在台上盡情表演的那一刻，兩人的目標終於重合，於是相輔相成，完成了彼此對於「道」的追求。

《進擊的鼓手》的首要功臣，是飾演魔鬼指揮的 J. K. 西蒙斯，從外型到神情到節奏到所有 PUA 言詞的表演掌握，都讓人看到這位資深演員深不可測的功力，也順利讓他拿下當年的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但這樣一位彷彿各種鄉野傳說中、撒旦教頭綜合體的反派角色，其實也可以視為是所有追求藝術之路——或者應該說，追求「難以被分數與等第量化的專業技藝」的人，面對的一切壓力與環境歷程與不公與外在眼光⋯⋯的集合化身。

也就是說，這終究仍然是關注主角心理的故事。是那些在心底閃耀著對「流芳百世」、「神之一手」、「史上最偉大（GOAT，Greatest Of All Time）」稱號嚮往的人們，都必須面對的挫折與覺悟。

這樣的角色——心中有一道強大信念，可以說出「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愛爵士樂」，或是愛網球，或是下圍棋，或是畫漫畫⋯⋯因此而不顧凡間日常，不在乎人際與功名，甚至不在乎來自外界的審視眼光，只服膺心中最高價值的人，很容易成為電影裡的英雄，因為能如此純粹地抓住一個信念的「人」其實很少。他們在自己的所愛上得到的快樂，是我們其他人難以觸摸到的幸福。





但同時，一個只看到自己，只在乎心中那把價值的尺規而無視其他一切的人，通常也都是混蛋。《進擊的鼓手》拍出了這樣的矛盾：你既想為主角加油，又心想這樣的人真是討厭死了；既對於他被老師虐待的一切忿忿不平，又看著他們的互動，覺得真是願打願挨啊；更神奇的是，到了電影最後一幕，那首長達十分鐘的演奏曲，所有的衝突與計謀與挫折與認可與爾虞我詐⋯⋯，都收束成一段熱得發燙的高潮，當《進擊的鼓手》俐落地讓全片唯一的救贖發生在結束前的 0.5 秒，你我都一起感受到了，那釋放一切的快感。

再加上，當年我顯然是因為聽聞好評，而進場去看的。當初默默無聞的導演達米恩．夏澤爾與男主角邁爾斯．泰勒都是新人，誰會想到兩年後，夏澤爾馬上以《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收服全世界，一躍成為當今好萊塢對懷舊黃金年代的音樂電影最有熱情、也最能展現其魅力的年輕創作者？



再說十年後的現在，我也從當初看電影時還未經歷過的、拼命看片／寫文／趕稿債／到處演講／擔任評審的工作大爆發階段熬了過來，成為一個要督促自己「多找空閒時間好好看電影、好好寫文章，不要忘記初衷」的中生代影評與編輯了。終於看第二次《進擊的鼓手》的我，不再那麼害怕，也不那麼憤怒了。

當然，我不敢說自己經歷過片中那樣打鼓打到滿手鮮血、眾叛親離的考驗，我的職涯也從未出現過給予我壓力的教導者，但比起當初第一次看《進擊的鼓手》，看到的是所有依然實行著師徒結構、埋藏著父權思維的專業培育環境中該被揭開的權勢議題，並為此憤恨不平；如今我雖然仍然難以認同片中的教導方式，但是對於主角彷彿「受虐上癮」的心情，比較能理解和釋懷了。

因為，求道的路就是無比孤獨，要找到跟自己一樣、珍視同樣價值（到失去人性的程度）的同伴，真的太不容易了。當他遇見了，就完全無法放下。一句求仁得仁，說起來也許太簡單，但對某些人而言，真正不放過自己的，就只有自己。至於我們，沒有那樣的執念，當個凡人就好，沒有關係的。